【人民文学】刊登姚凤霄获奖作品【云在】
云上看云
遥远的天际,天庭中的众神安歇了,我仍在仰望。一些爱物常常是可远观而不可触摸的。蔚蓝色的夜空就在那儿,月亮和星辰也在那儿,我们只看得见,却听不到,闻不出味道,摸不着,更不能与之对话。是神话传说里的王母娘娘用银簪给我们划出了界限吗?不,是生存层级给我们设立了不可逾越的壁垒。我们是只能感知三维空间的人,进不到星辰的维度和空间,没有能量和资格进入它们高层级的日常,就如同蚂蚁感受不到我们从它们身边经过一样。蚂蚁看不到人的全部。对蚂蚁们来说,人是巨无霸,蚂蚁们在比人低的维度空间生活,受到密度巨大的时空禁锢,它们的生命不能进入人类的生活层面,只能在人之外逡巡。同样,我们人类的层级不够,到达不了日月星辰的时空维度,到达不了我们时刻仰望的“神”级层面。从这个意义来说,人类的无知不是一点点,而是无极限的。正如爱因斯坦所言,“知道的越多,越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越多。”
孤独的午夜守望里,谁能与我同在?老人和婴孩各守一端,人生故事是从结束开始逆生长的,两端是入口和出口。现代科学技术让人神勇无比,喧闹的红尘从窗口透出人间的呓语,一个冷冻了十八年的精子所繁衍的后代,某种意义上说,出生就是十八岁。有些时候,你不知道一些秘密,是上天疼爱你,免得你杞人忧天诚惶诚恐。如果你能知道一点点,那种惩罚便是巨大的,纷飞的灵魂让人万劫不复,魂聚与魂散的痛苦是冰点和沸点。天空的入口在大地,那些在云海里攀升的人们,乘着云朵飞行,寻找着时空的罅隙,孜孜以求地思考。这是妄想数清天上星辰的唯一通道,而与一朵云相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云在,我在。可我和云,问谁,都是一问三不知。正如海明威所说,两年学说话,一生学闭嘴。
我不是第一次在飞机上看云,但在通往武夷山途中看云,却遇见首次的玄虚与神奇。我飞在云之上,穿在云中间,云中观云,上下左右,云里雾里,不知身在何方,只知身在云中。这是要晕云了,不是一般的头晕,是失重般的心晕,晕在云里。
云在,云霞铺满了飞机外的所有空间,明丽的晨光,在云中漫步。云无喜无悲地审视着搭乘飞机的芸芸众生。飞在空中的人们,有的在咀嚼食物,有的在浅寐,有的用游戏机等各种方式消遣,而我是个另类,与云同在。云在,爱意没有生长,安逸没有直视。浮云时而四合,傍着机翼涌来;时而升在上方接受仰望;时而落在下方被垂首俯瞰。我在现实的种种无力感,都在云朵的丝丝缕缕里融化消弭了吧。云用浓和淡,灰与白表达着什么?它不会说,任人来悟。我猜,它是表达聚和散的。
云从哪里来?飞在云里才知道。云有根,她从山涧生出来,她从树梢上升起来,从大海里飘过来,云带来了远方的诗意和风的消息,我说不清云的诸多故事,但唯一可以说的就是:人聚居的城市不生云。飞在大地之上,目之所及,看到棋盘一样被细细耕作了多年的土地。山上连绵的梯田,是人类所为;诸多黑带子一样的道路是人类所修,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城镇是人类所建。人居的城镇点缀在广袤的大地上,浓浓的人间烟火气,氤氲着一种强势,从各个方位给地球一记记重拳。向下观望,没有一处人们聚居的城市能够生云。城市上空,有闪亮的玻璃幕墙,水泥楼顶,金属高塔,以及不停涌动的千万辆汽车,一丝云都没有,就那么干巴巴的枯瘦着。云在城市里扎不下根,人们的聚居破坏了它生长的根基。一声慨叹是从我心里发出的,人类的困境不只在生存和思想,而在周围物华的不担待,不接纳,不爱戴,在于制造乌烟瘴气的人类自己。人类是孤家寡人,他们最大的困境是拥有神一般的能力,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。
人们可能知道一滴夜露的颤抖,但对于它消失之后的美,却无从细观。夜露化成了云,它在山间的树梢上升腾,生长着竖直的身姿,一丛丛竖直的云,从山顶山坡山涧的树梢上生长出来,白的,洁净的,看起来柔然的腰身,竟然会那样笔直,丝丝缕缕,长成通天而莹洁的白,雪和盐一般的白,活在蔚蓝的天空中。白云散淡,精者纯美,洁者品高,一种壮美和巍峨,将天地相连。白云只能用天空来盛,除此,那种风度翩翩和楚楚俊美,哪有空间能装得下。云聚有一份隐喻和启示,时光在爱的呵护下,不只是一条直线,爱能够让时光转动。我看得出神了,心中有诗句吟出:远霭白云起,飘飏翠境新。意念里的那些有形的和无形的渐渐饱满和完善,直到膨胀,云才飘出来,散布到远方。我只静静地看,看人间,遍地英雄如云生,遍地英雄如云散。
身在云海
从握不住看不见的清冽空气,生长成摸不到看得着的天空云朵,之后随风飘荡,舒卷自如。云海在大地山林湖泊里生成而壮大,不是什么地方都有云海,云聚集也选择山水灵秀而安宁的地方,云是神物,乐与山水树木相连。我到了福州永泰的中国云顶,一个山水森林俱佳的地方。我在花海梯田,悬崖瀑布间,泊云揽色,与云相拥,欣欣然,心中呼出宋代辛弃疾的水调歌头:“好卷垂虹千丈,只放冰壶一色,云海路应迷。”慨然与辛公有同感,辛公的云梦与我辈相通。
云海,奔腾不息的虚空之海。云海与一片汪洋的真实大海,是怎样的一致或不一致呢?同是翻涌,同是汹涌澎湃,不同的是云来无声,大海喧嚣。海是人类给它命名的,人类把众多的数不清的浩瀚无际叫做海。云海、花海、人海、脑海,如此等等,这样想来,人常活在“海”里。沧海一粟的感觉时时有,人渺小得像一粒粟。海阔凭鱼跃的感觉也常有,人浩大的气势能淹没细小。云海翻腾,变幻莫测。谁能与云同行,谁能与变依偎?人的能力常常是有限的,就像“知”,一步步驱逐“无知”,“无知”又反复挤压“知”,一张张重叠的画面依次出现,又一次次被交替淹没。想一想,云海便充满无尽的诱惑。
高山,绿树,瀑布,花草,竹林,带着云般的狐媚迎过来,很像聊斋里花枝招展的女鬼要恍然而出的地方,眨眼间,云海把美人玄妙而神奇送出来,回眸一笑。眨眼间,暗香浮动的氛围之下,她又收回俏丽的身影,闪进玄虚里。福地洞天,重峦叠嶂里,神话传说,坊间笑谈,都是因景因人而悠然而出的。我去看火山口天池,7500万年前的火山岩,环抱一口直通地心的火山天池,一汪碧水永不干涸。在它面前,我海绵一样吸入巨大的正能量。面积不大的天池,蕴藏着古老的寓言,蕴藏着山水的秘密,谁说得清这个天池呢?我们看到只是外在,就像风儿一样,我们都感受的到,但我们谁也看不到。我站在天池边的山坡草地上眺望,洁净的空气里融了花草树木山水的味道,偶有游人走过,也寂静安然。自由自在的牛在山坡摇着尾巴吃草,抬起头,看着我,一双眼睛那么明丽,我忽然觉得牛那么美,健壮的身躯之美,不亚于草地上少女纤丽的腰肢。牛与天池草地依偎,那种美是美的卓然而立。天池寄念刚烈和温婉,古老与现代,人与物,收拢的不只是人安闲的心情,而是一份亘古长存的人间大爱。
走到绿草茵茵的坡顶,见周围的云在树梢上飘,温度刚刚好,不冷不热,天忽晴忽阴。光线太暗了,云朵就闪开一会儿,太阳露出笑脸;阳光太晒了,云朵就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遮挡一下,似一把巨伞悄然张开。那善解人意的云朵,可是我前世挚爱的伴侣?人与景色共美,山与人影相随。拍照,坐,卧,跳,摆姿势,炫笑脸,此时,只觉云在,我是谁?我已忘乎所以。
一角云亭里,我驻足冥想。清爽,安宁,青山草树的幽香充满胸腔,慢慢地吐纳,气息悠长。思绪被云朵清洗漂白了,大脑归零,只说两个字,好美!高山草地,一望尽收眼底,云海四顾,无时无边。从小在广阔无际的平原生活,哪里见过这样的云雾满山飘,云在耳边飞,云从手中过的景色。即时,不可救药地跌入幸福的云里,恋上可感可见不可握的云,恋上望不断参不透的云海。顾城有诗:你,一会看我,一会看云。我觉得,你看我时很远,你看云时很近。云是灵媒,看云时,遥远的人之间,只是云的距离。岁月如云,握不住的岁月啊,络绎不绝的来吧,如果我能够变身,就不只做看客,变成一缕轻云飞起,汇入眼前的云海,岁月哦,就在白云里等我吧,我愿心随境开,云翔万里。
我在云窝
在武夷山的半山腰,有一处碑刻名曰云窝。古人把云看作活着的生命体,可不是吗?清云有窝,云有家的。武夷山云窝位于接笋峰西壁岩下,这里奇石峥嵘,背岩临水。云窝有大小洞穴十余处。每当冬春二季的早晚,从洞穴里常常会冒出一缕缕淡淡的云雾,在峰石之间轻飏游荡,时而聚集一团,时而又飘散下来,舒卷随性,变幻无穷,故名云窝。云与人一样有温馨的家,让人一下子与云相连,瞬间有了神仙般的清雅。那些早出晚归的云,可是神仙的魂灵?我们看不见神仙,只见他们的魂灵在青山绿水之间自由来去,自在逍遥。云窝里歇息的云,你们在吗?拍拍掌,叫醒蛰伏的云的魂灵,请您出来哦。我从远方的海边赶来,赴您一面之约,一生难得的幸会啊。
云窝是古代文人墨客、名宦隐者潜居养心之所在。明万历十一年(公元1583年),兵部侍郎陈省曾在上、下云窝之间,兴建了“幼溪草庐”。有宾云堂、栖云阁、巢云楼、生云台、迟云亭、停云亭等十六处亭、台、楼、阁,极为富丽堂皇。人与云,早就有诸多交集,古人对云之美的启蒙和认知,不比现代人差,甚至更多一点。可惜这些建筑早已废弃,只在岩石间留下了些许摩崖题刻,还能让人依稀记起昔日的繁华。云窝,看着前人对你的赞和爱,我心生敬意,思绪葱茏。云窝,我已知你,我这个殷勤的后来人,在历史的明亮和透彻之后,一派云心浩荡。
我不认识的一些植物,是在山上的云雾里生长的。武夷山上的方竹,是我首次见到的奇特竹子。我认真去看,一个木牌上写着:武夷山方竹,禾本科,寒竹属。方竹看上去是圆的,用手摸却是方的,它是多么神奇。从外在到精神,方竹都在告诉我们,外圆内方,这不正是人们日思夜想的安身立世之状态吗?看起来如同普罗大众,内里却有自己的一定之规,不会流于俗务,自有分寸和规矩。我除了惊异于方竹的样貌,还慨叹自己眼力的不足。人的眼睛会被欺骗,好多眼见的事物,并不是呈现出的样子。世有千里马,而伯乐不常有。伯乐,他有独到的眼光,他内心里生长着依云之眼,是繁华落尽后的云逸而出。但谁是世间伯乐呢?
武夷山上的茶,岩茶大红袍名扬海内外。茶树生长在石崖上,浸泡在云雾里。茶树红袍加身,是有感人的故事蕴含其中的。那些才子良善、真美大有的故事代代相传,层层叠加,越来越厚重,云朵般升上了历史的天空。坐在云间的大红袍茶树下,听溪流流响,观一碧长空,泡一壶茶,轻啜,慢品。我端起的不仅是茶,端起的是热汗收起,聚散自如,端起的还有夏日蓝天之下的文思清丽,端起的是云朵赋予的清雅之气。
在武夷山的石阶上歇息,我看到脚边的蜥蜴,颜色艳丽,它们快速地游走在山道上,旁若无人。它娇小灵巧的身体闪着蓝亮的光泽,与北方暗淡的土黄色蜥蜴相比,一个是阳春白雪,一个是下里巴人。这些生长在云窝里的植物动物,是沾染了云的仙气吧,我认为是这样。要不,哪有这样水灵灵,神兮兮的美呢?云在,我在。我就云一样四处游走吧。但是我心好胜,身不应,时间不长,我就累热交加,体力不支。登山仿佛耗尽了我身体中所有的能量,每登一步,都觉艰难。向上望无尽头,天梯一样陡的台阶,一直蜿蜒向上,我不知自己在山的哪一个位置,一个木牌子用麻绳系在栏杆上:上面这样写着“789——259——530,不回头,不放弃,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!”看到这个牌子,我精神一振,不再茫然。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了,前面还有530级台阶。不说话,向前走,脚下的路要一步步走,云在山顶。
登上天游峰了。软软蓬蓬的白云,衬了绿树蓝天,目光更加柔和。它阅读人间万象,也看着我。我在云面前软软的坐下来,心里安静极了。脑海里只闪出两个字:云在。天游峰这处云窝里,有云,也有我了。
云是水的精灵,它飞上了天。人是地球的精灵,坐飞机已是寻常事,人不只飞上了天,现代科学让人出神入化。如果人创造出的“数字化永生的物种”,改变或触及了人类的本质,人们会是怎样的存在姿态?是否还是受到三维空间钳制呢?谁想看到:遍地数字化永生物种如云生,遍地数字化永生物种如云散。数字化永生的物种是否像我一样爱云,它是否在乎云?我不知道。